吕厚望睁开眼,纸糊的窗户微微泛白,天快亮了,可他的内心一点都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儿,灰了吧唧的烂棉絮东一团儿西一团儿的像长在被子上的菜花儿,虽然这床被子已经如此千疮百孔,但在陕北的初冬,被窝儿也实在是人间天堂了,北风还不算大,但仍然一个劲儿的往黑黢黢的屋子里钻,厚望真想往被窝深处再躲躲,可被子要是盖上了头,脚就露了出来,最后他一咬牙掀开被子,哆哆嗦嗦的飞快穿上单衣单裤,用盆里的剩水胡乱洗了一把脸,推开房门的一瞬间风带着细细的沙子打在身上,让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为之一振。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最远的天空上有两个小黑点在盘旋,陕北高原特有的沟壑铺满了大地,有几个村子就窝在那些沟壑里,唉……厚望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景象他已经看了17年,除了阴天下雨,或者大雪沙尘,眼前的一切就从来没有过一点变化,没劲,真没劲!
别看厚望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但他从骨子里就不甘心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村里差不多大的孩子每天想的都是快些长大,然后娶个女子,生几个娃,再给每个娃养上两只羊,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放羊,羊能下奶,还能产毛,最重要的是能生小羊,羊生羊真是最牛气的事,用不了几年几只羊就变成了一群羊,一群羊又变成几群羊,羊多了,娃也大了,就能把羊一卖,给娃娶女子了,这一代一代的就是这么繁衍出来的,不然人从哪儿来?人咋活?一辈子咋熬完嘛?
每次厚望他爹给他讲这套人生哲理时,厚望都有生理反应,不是因为听到要娶女子而有了生理反应,而是胃里拧拧着,心里揪揪着,烦,想吐!尤其是听到他爹说“一辈子咋熬完?”,人这一辈子为啥要熬完呢?我就不能幸福快乐,一路唱着跳着美着乐着过完这一辈子吗?厚望心里不服,但心里不服嘴上不敢说,嘴上不敢说不是因为说不过他爹,也不是因为他爹不让他说,他爹让他说,每次他爹说完那套理论,都要在门框上“邦邦”的敲敲烟袋锅子,然后抬头看着厚望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可厚望只能点点头,然后就去干活儿去,为什么厚望不反抗呢?不是因为他爹说的对,也不是因为厚望愚孝,他爹说什么他都听,这原因不在羊身上,也不在娶女子身上,而在上学这事上。
厚望今年17,十年前就该退学了,之所以又上了十年,不是因为他爹重视教育,也不是因为家里有那个闲钱,而是因为《论语》,厚望6岁的时候,乡长换了新人,这新乡长叫高峰,这个高峰对不起他的名字,他个子不高,小鼻子小嘴儿小眼睛,人们私底下都说他是没上肥的庄稼,但就是这么个没催起来的庄稼,心可挺大,他要大力发展教育,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求下面各个村子都要有自己的小学,一个月之后乡长要视察,厚望家的吕家村自然也在要求之列,村长吕德福急的直骂娘,一是没老师,二是没教室,最后还是他小舅子郭歪嘴给他出了主意,郭歪嘴这人嘴歪但主意正,这些年要是没有他的出谋划策,吕德福早就不是村长了。
郭歪嘴说“老师好办,我同族有个老叔,旧社会上过私塾,《三字经》,《百家姓》啥的张嘴就来,把他请来能抵挡一阵子”。
吕德福坐在炕上,说“行,你看着办”。
郭歪嘴点点头又说“这个教室不好办,现成儿的空屋子有,就是太破了,也没有桌椅板凳,连个黑板也要钱买,这些东西置办下来,少说也要一千块”。
吕德福一听,嘴歪的比郭歪嘴还歪,一千块钱,去哪儿弄这钱去呢,最后还是郭歪嘴出的主意,让吕德福先卖几只羊,等学校弄起来了,开了学,收了学费,不就能把羊买回来了嘛。
吕德福听完,从怀里掏出一根儿卷烟递给郭歪嘴,“你看着办!”
郭歪嘴生错了地方,要是在城市里他准能当个能人,可城里的能人多了,还差他一个吗?
20天的时间新学校就弄好了,吕德福背着手天天来看,哪儿哪儿都挺满意,觉得5只羊的钱花的值,唯独对郭歪嘴的老叔,郭熙栾不满意,说是74岁,可看着像是90的人,骷髅架子一样,颤颤巍巍的,好像就他脚底下的那块儿地在地震,说话先咳嗽,咳嗽完了还要不停的吐痰,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吕德福心里埋怨郭歪嘴,就这身子骨儿能坚持讲完一节课嘛?但事到如今也没处儿找老师了,吕德福只好祈祷郭熙栾长命百岁……
可这事总是不随人心,村长吕德福以为村里人看到新学堂建成了,都会鼓掌叫好,争先恐后的把娃送来上学,结果消息撒出去两三天,一个报名的都没有,倒不是大伙儿不愿让娃上学,是大伙儿都不愿交学费,这有了学校却没学生,这怎么能过关?最后还是郭歪嘴出主意,实在不行让娃们先免费上学,起码先扛过视察,等日后他们尝到上学的甜头儿再收他们学费也不迟,吕德福没办法,只好如此。
这一说不要钱,家家户户都把娃送到学校来,把娃送来到不是因为想让娃上学,而是觉得有便宜不占就是吃亏,就这么着,6岁的吕厚望也被送进了学校,和他同桌的是7岁的吕兴邦,和厚望一样,他家也就他一个孩子,但他家有11只羊,日子过的比厚望家强多了,每天都能吃上白面条,再加上油泼辣子,那面只有春节时厚望家才能吃到,吕兴邦大胖脸,脸蛋子上的肉给眼睛欺负的越来越小,黑黑的脖子缝儿里都是泥。
吕兴邦问“厚望,你家有几只羊?”
“五只”,厚望看着吕兴邦那一身崭新的棉布裤褂,特别羡慕。
“才五只?那你以后只能娶村东头儿吕大嘴的女儿了,她是个麻子脸!我家有十一只羊,我能娶枣花!”
厚望知道那个麻子脸,他一点儿都不想和她一个被窝儿睡觉,厚望喜欢村长吕德福的孙女,枣花,脸白净,两个小辫儿梳的也规矩,可他知道自己家没有十一只羊,娶不了枣花,只能跟麻子脸睡觉。
厚望开始不喜欢学校了,不喜欢学校不是因为听不懂课,他还没听课呢,也不是讨厌郭熙栾,唯一的老师郭熙栾这会儿正紧张的来回跑茅房呢,厚望不喜欢学校是因为他家只有五只羊,而五只羊是班里所有孩子的家里最少的,厚望觉得学校是比羊的地方,比羊的地方,他就不喜欢。
这时外面吵吵嚷嚷的有人跑来跑去,紧接着就是鞭炮声,村里只有春节才放炮,孩子们都不明白这才7月份放的是什么炮,没过多会儿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一个小个子走了进来,郭歪嘴和吕德福一右一左陪着笑脸,厚望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竟有人比吕德福还大,能让吕德福赔笑脸的肯定是大人物,可这个大人物无论是年龄还是身高都不像个大人物,那他到底哪儿大呢?
厚望看不出来。
但厚望能看出来的是枣花穿了一身新衣服,红褂子,红裤子,红脸蛋,两个眉毛中间还用红印泥按了一个红灯儿,她手里攥着一把野花正跑过去献给小个子大人物,厚望更觉得家里的五只羊是娶不了枣花的。
第一堂课上的很不顺利,不顺利不是因为郭熙栾没学问,而是因为他的学问太深奥,班里的娃娃们没有一个听的懂的,郭熙栾拿着《论语》念一句,娃娃们跟着念一句,像池塘里的蛤蟆,东一声西一声的,念完一句郭熙栾就开始讲意思,这时就真的像对着蛤蟆池讲了。
下面的蛤蟆们听不懂,也不爱听,挪桌子,拉凳子,打嗝儿,放屁,此起彼伏,小个子大人物坐在后面也坐不住了,吕德福好几次从凳子上跳起来,照着几个爱动的小子兜头就是几巴掌,大人物翘着腿说何必和娃娃们较真儿呢。
其实大人物已经视察了七八个村小学,早就习惯了这种蛤蟆池的状态,一开始他要办学也就是装装样子给自己整点政绩,可这走一圈儿下来反倒坚定了他要把这学办下去的决心,这会儿他摆摆手示意郭熙栾别讲了,也示意吕德福别打了。
他走到台上看着下面的一众蛤蟆,轻声细语的问大伙儿都听的懂吗?蛤蟆们这才又变回了娃,一个个扯着脖子喊听不懂,可难得这么齐的回答却让厚望给搅和了,因为他说他懂,虽然声音不大,但这就像是蛤蟆堆里有个蛐蛐儿,声音再小也和别的声音不一样。
大人物眼睛一亮,走到厚望跟前,“娃,你叫个啥名?”
“吕厚望”厚望怯生生的回答,吕德福在后面嚷着“站起来讲话,不看相!”厚望这才慢慢的站起来。
大人物又问“你知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啥意思?”
“小伙伴儿从别的村来找我玩,是很高兴的事”厚望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
大人物大叫一声“好!”,又问“你知道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是啥意思?”
“一遍一遍的学,越来越长进,以后就能当老师了。”厚望受到了鼓舞,这次说的比刚才声大。
大人物一拍桌子“对喽!这就是为啥要办学!好哇!谁能想到这沟沟里的吕家村还藏着这么个神童!啥叫神童?这就叫神童嘛!这个学办的值了!值了!”大人物说的唾沫横飞,喷到厚望鼻子上厚望也不敢擦,看着眼前这个满面红光,眉飞色舞的大人物这么抬举自己,还说自己是神童,厚望心里也飘飘然的。
吕德福和郭歪嘴也赶紧过来给大人物介绍厚望,说后生晚辈里最看好这娃,打小儿就看出这娃有灵性,这话厚望不信,从小到大厚望在村里见到吕德福都主动叫爷,可吕德福十次有八次装听不见看不着。
这时大人物摸着厚望的脑袋,“神童也要好好培养,就像这庄稼,种子再好,也需要好的庄稼把式伺候,这样吧,乡里给咱们村派个正经老师下来,然后每个月再给拨50块钱,这个学要好好办下去!”
就这么着,正经的老师来了,郭熙栾成了不正经的老师,一气之下辞了这份差事,而吕家村小学每月有了50块钱经费,吕德福也不再喊着收学费了,厚望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开始天天上学。
厚望能上学,多亏了《论语》,其实说到底还是要感谢他爹,有一年他爹去集上卖羊,从垃圾堆里捡了一本书,捡书不是为了看,是为了坐地上垫屁股,也为了上茅房擦屁股,等厚望从茅房发现这本书时,它还剩下三分之二吧,厚望没见过书,也不认识字,但这本书有图,图里总有个老爷爷,乐乐呵呵的对着一些后生坐着,厚望那年5岁半,他很想知道这个老爷爷是谁,也很想知道这些字都是啥意思,他就拿着书去问他娘,他娘小时候家境殷实,上过几年私塾,后来家败了,才嫁给吕金存,生下了吕厚望,就这么着厚望他娘搜肠刮肚的把以前学的那些字都从记忆里翻出来,从这本《论语》里挑能认全的句子教厚望念,所以厚望能被称为神童,还是要感谢他娘。
人就是这样,开始顺,后面就跟着顺,厚望上学就是这样,自从顶着“神童”的名儿,厚望就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课堂上别人不听讲,他认真听讲,放了学别人去疯玩,他回家念书,时间久了,回回考试都是第一,不是神童也成了神童。
而且这新来的正经老师也是对厚望寄以厚望,教的真教,学的真学,隔三差五放了学还要给厚望加加课,开开小灶儿。
这个新来的正经老师,叫魏国争,也是陕北人,大学毕业就回到家乡当上了小学老师,一干就是十年,厚望不理解,好不容易走出这山沟沟,为啥还要回来?魏老师说回来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出去。
厚望问魏老师“那个大人物和您,谁厉害?”
魏老师说“种地和养羊的,谁厉害?”
“这没法比”,厚望觉得魏老师这问题非常傻。
“对,没法比,老师和乡长也没法比谁厉害,乡长就像是种地的,比这片土地治理好,老师就像是养羊的,只有土地治理好了,养羊的才能安心的养羊,羊多了日子就好了,所以你说谁厉害?”
厚望被绕的有点晕,不过他觉得魏老师挺厉害,总能把一个事说成另一个事,或者说成别的几件事,这是他没见过的,他见过的人都是一个事只能说成一个事,再也说不出另一个事来,显得脑子不够用,嘴也不够用,“那怎么才能像乡长那样让人捧着?”,厚望问出了压在心里很久的事。
“学习,人家乡长也是大学生,现在好多大学生都来到乡下当村官儿,不为被人捧着,而是想真心实意的干点儿正事。”
“啥叫正事?”
“办学校就是最大的正事”,魏老师郑重其事的说出了这句话。
从那天开始,厚望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也不是一个道理,而是好多道理,但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想改变现在的生活只能靠学习,而且只能靠学习。
可一年后,他爹让他退学,说上了一年学也就行了,会算账,能买羊能卖羊,也就够用了,但厚望不干,魏老师也来家里做工作,最后搬出村长吕德福来压厚望他爹,说“乡长钦点的“神童”咋能不上学?你这是打谁的脸呢?连学费都不要,你还不知足,做人要看相,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厚望他爹最怵村长,更怵比村长还大的乡长,但他还是嘟嘟囔囔的说“娃去上学,家里就少个劳力,活谁干呢,羊谁放呢?总不能为了上学就不要羊了啊,神童那名儿又换不来馍嘛!”
厚望脸上挂着眼泪说“羊我照放,活儿也照干,每天我早起两个小时就全有了,只要让我上学,让我干啥都行!”
厚望他爹也就不再坚持,就这么着,从7岁开始,厚望每天不到5点,天刚麻麻亮他就要起来放羊,挑水,生火,扫院子,然后跑12里地去上学,等他走了半个小时,他爹娘也该起来收拾收拾下地干活了。
如今厚望17了,风带着细细的沙子打在身上,他望着天边的鱼肚白,冻得打着哆嗦,但心是热的,家里的羊变成了7只,还是不够娶枣花,而且枣花今年初已经和牛兴邦结婚了,牛兴邦家卖了30只羊,风风光光的把枣花娶回了家,枣花他爷吕德福已经不是村长了,村长换成了吕广田,是枣花他爹,郭歪嘴也在五年前中风彻底成了歪嘴,只是如今的歪嘴连话都说不清了,整天瘫在床上呜呜的哭。
这些事跟厚望都没啥关系,而且他早就不想娶枣花的事了,不想这事不是因为人家枣花结婚了,而是因为厚望心里已经有了更大的理想,就是考上清华大学,去北京,然后当个城里人,干它一番大事业!
这些年魏老师把自己的本事都教给了厚望,每个月还要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钱来给厚望买练习册每道题都是用铅笔轻轻的写,轻轻的写不是因为他没劲儿,而是为了做完一遍能擦干净了再做第二遍,一本练习册不做够十遍,不做到每一道题都会了,厚望是不会撒手的,这些年厚望有多努力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而且为了给家里省钱,他平时不舍得用铅笔,就用火把小木棍烧黑了写字,要不就是拿个石头在地上算数,每天跑着去上学时都是把鞋脱了,生怕把鞋磨破了,可挡不住脚长的快,就只能穿着露脚趾的鞋学习,班里人笑话他,他权当听不见,到了公布成绩时大伙儿全都爱上了嘴,魏老师跟全班说“天天穿新鞋不是啥露脸的事,回回考第一才叫个光宗耀祖!”
高考如期而至,厚望要去镇里的考点儿参加高考,这是他第一次去镇上,临走时全村能出来的人都来送他,魏老师抹着眼泪说“这么多年,就你算个真正的学生,别给自己丢脸,考个样子给我看看!”
706分,厚望成功考取了清华大学会计专业,之所以学会计不是因为厚望喜欢会计,而是他问了几乎他认识的所有人,包括魏老师,他们都说对于咱们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娃,没人脉没背景,想找个好工作就是学会计,这门手艺和医生,老师,厨师一样,不愁找不到工作,那为什么不学医呢,一是因为年头儿太长,没那个钱,二是厚望从小就怕闻消毒水味儿,一闻就想吐,注定当不了医生,至于厨师更不能学,厚望从小到大看人人都会做饭,但翻来覆去也就那几种饭菜,所以在他心里,厨师不用学,也学不出什么花样。
会计好,会计整天和数字打交道,省心。
就这么着,厚望满怀憧憬地踏入了清华大学的校门,第一年的学费是全村和魏老师一起给凑的,还有那个大人物乡长,也按流程奖励了厚望2000元,这些钱是乡亲们的祝福,也是家乡对厚望的支持,他明白,剩下的路只能靠自己走了,好好学习是肯定的,关键是要拿到奖学金。
课堂上,认真听讲,积极回答问题,下课后,他泡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刻苦自学,这过程中厚望也遇到了不少困难。会计专业的知识复杂又深奥,根本不是魏老师当初教给他的那些知识能解决的,他常常为了一道难题苦思冥想几个小时,但他从不轻言放弃,总是想尽办法去解决问题。
北京的物价高,生活费常常捉襟见肘,啃馒头成了他的常态,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他只好拿出一部分学习的时间去做兼职,发传单、做家教,虽然辛苦,但他从未抱怨。
至于交朋友,说实话厚望根本顾不上,真的不是厚望孤僻或清高,他有什么资格孤僻和清高呢,他是没时间,真没时间,同一个宿舍的室友都很少能见到他,除了在教室上课,就是在图书馆自学,要不就是去打工,所以厚望的大学生活是孤独的四年,是忙碌的四年,更是异常艰苦的四年。
最终厚望以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他的心中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期待,渴望在大城市里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在第一场招聘会上厚望就凭借出色的成绩和扎实的专业知识,成功地进入了一家中型私企,其实这工作真不能算是厚望千挑万选之下选中的,而是万般无奈的权宜之计,自己兜儿比脸还干净,如果不马上找到工作,在北京连一个星期都坚持不下去了,而且厚望对工作单位的要求也限制了他的选择,因为他只能找管吃管住的,而这家私企刚好可以满足厚望的这两个条件,所以,与其说是厚望选的这份工作,不如说是他的命运硬塞给他的这份工作。
既然是学会计的,自然是进入公司的财务部工作,可干了几天,厚望才发现自己在大学学的东西一点儿都用不上。
财务部除了厚望,还有五个人,财务总监叫苏丽娜,不到四十岁就当上了总监,真让人羡慕,更让人羡慕的是她高品质的生活,听说人家是单身,又有车又有房,长的虽然不算美,但在各种化妆品和精美套装的加持下也是很迷人的。
胖胖的刘姐,抽屉里全是零食,但从来都是偷偷吃,难怪她那么胖,但业务能力强,一边偷吃零食一边干活,键盘上虽然都是油,可数据从来不出错。
尚哥,浓眉大眼的,又高又胖,皮带总系在肚脐眼下面,厚望总觉得他裤子随时都会掉下来,他可是个外场人,能喝酒能聊天,跟谁都掏心掏肺的,其实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一看就是个笑面虎。
温迪,苏丽娜的助理,中文名厚望不知道,看着和厚望年纪差不多,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尚哥没事就约人家吃饭,但十次有十次人家不去。
刘柳,普通程度和厚望差不多,一天也说不出十句话,基本就是“嗯”,“好”之类的,不过她做表格是一把好手,多复杂的财务报表,负债表,利润表和现金流量表,刘柳都能比别人快一倍的时间做好,而且,没有瑕疵。
相比之下厚望觉得自己一点特长都没有,可能这就是新人共同的心态吧,刚加入这个团队,没有正经儿活分配给他也算正常,但就算是没有正经儿活,厚望一天也是忙得脚底朝天,除了要熟悉各种规章制度,还要打扫财务部的卫生,再就是被这几个人支使着跑腿,出去买香烟买咖啡买奶茶,拿快递发快递,复印各种东西,给办公室的几盆花浇水,帮刘姐清理键盘和桌子。
这帮人啊,太欺生,让厚望干这干那连一句感谢都不说,厚望虽然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但他并不傻,脸上笑呵呵的,但肚子里骂这些人不是东西,可他明白这工作来之不易,加上从小他爹娘就告诉他不要和别人拉帮结派,招惹是非,魏老师也给他讲过,出门在外,吃点亏没关系,干大事的人都要先学会吃亏,这叫韬光养晦。
所以厚望被他们这么支使着,一点都不生气,总监苏丽娜看在眼里,反而觉得这小子有点用,三个月下来,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新来的厚望虽然有些笨,但手脚勤快,在白领圈儿里大多数人都精于算计,厚望在这个圈子里就凭着手脚勤快,倒在公司立住了脚。
好朋友是一个都没有,可要说能聊到一起去的,还真有一个,就是楼下的保安小陈,陈祖旺,河南信阳人,在北京当保安三四年了,勤快又爱和人搭话,所以大伙儿都不烦他,厚望整天替公司的人跑腿儿,出来进去次数多了,也就和小陈熟悉了,有时聊两句,感觉这人挺实在,唯独厚望不喜欢的就是这小陈太能抽烟,动不动就要跑出去抽一根儿,虽然谈不上擅离职守,但为这事总挨说,他那两根手指被烟熏的发黄,他要是拿过的东西都有一股烟油子味儿,难闻极了。
慢慢的厚望也开始有了些和财务沾边儿的工作,但总监苏丽娜实在是个一个苛刻挑剔的人,对厚望是各种刁难,倒不是说总挑他的错儿,厚望的工作能力还是可以的,尤其是干财务的,工作上是犯不起错的,一个小数点弄错就是一辈子的身家性命,所以说对厚望的刁难主要是老给他安排一些繁琐又艰巨的任务,比如让他把近五年的所有报表以纸制的形式体现出来,那可是将近一千个表格啊……还要一个星期内搞定,关键除了这个工作,还有一大堆跑腿打杂的事不停的让厚望去干,没办法,只能一天一天的熬通宵,白天稍微有些发困或犯错,那就是一通严厉的批评,厚望虽然觉得委屈,但还是默默地承受着,努力把工作做到最好。
皇天不负有心人,厚望用了6天的时间真的把厚厚的两大摞表格放在里总监桌上。
从这天开始总监苏丽娜开始正眼看待厚望,厚望这小伙子很有西北男人的阳刚之气,棱角分明的脸庞,虽然是个单眼皮,但很有韩国男明星的样子,高鼻梁,方海口,一米八多的身高非常挺拔,加上在老家时常年干农活,一身的肌肉线条完全不输泡在健身房的小伙子们,厚望从来没在意过自己的外貌,但自从来到这个公司,按要求穿上西装,偶尔去洗手间,有意无意的也照照镜子,小伙子确实很精神!
但也就是因为这略显帅气的外表,给厚望招来了无尽的烦恼。
这苏丽娜三十多岁不结婚,又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平时生活中虽不乏追求者,其中也有几个能共度良宵的,但这些男的都是些逢场作戏的薄情寡义之人,苏丽娜也明白,“停车坐爱枫林晚”的美好只能和他们完成前半段,至于枫林晚,他们是没那个心的,可自从关注了吕厚望,发现这小子傻憨憨的,跟其他男人都不一样,年轻有活力,涉世未深又好控制,要是能培养个一心一意跟着自己的人,生活上有个长期的伴儿,事业上有条忠诚的狗,这也是个不错的事。
这天例行会议结束后,苏丽娜把厚望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让他坐在沙发上,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待遇,厚望不敢坐实,就微微坐着沙发沿儿,这姿势比蹲着还累,苏丽娜不动声色,全当没看到,故做正经的详细询问了厚望最近的工作进展,并给他布置了一些新的任务,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零碎事,完全用不着总监亲自交代,厚望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可在交流的过程中,苏丽娜溜达来溜达去,竟一屁股坐在了厚望身边,然后有意无意地用身子最柔软之处蹭着厚望结实的手臂,厚望虽然是个陕北山沟沟里的孩子,但憨厚不等于傻,在老家时这种动作都是老人嘴里的“浪女子”平时招揽生计时的招数,吕家村就有个这样的女人,别人背地里都叫她“吕大炕”,她那个窑附近100米好人都是不沾边儿的,有了“吕大炕”打底儿,厚望马上就明白眼前这苏丽娜要干什么了,可虽然心里明白了,但这种事还是第一次遇到,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理,难免有些手足无措,而他这种手足无措被苏丽娜看在眼里,反而以为这小伙子被自己撩拨的春心荡漾,于是她就得寸进尺的伸手搭在厚望的肩膀上,这一举动再加上她身上的香水味,搞的厚望心里直恶心。
其实恶心不是因为“苏大炕”,而是因为“吕大炕”,听老人说那货常年以那事儿为营生,招了一身的脏病,白家村的白贵财,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牲口贩子,整日就和牛,羊,猪,狗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几年也不见他洗一回澡,离着几十米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骚臭味儿,那味道发闷,让人喘不上气,睁不开眼,可就是这么个人,拿着钱去找“吕大炕”寻开心都是骂着娘跑出来的,听他说那女人屋里黑灯瞎火,常年弄几根儿半灭不灭的柴火放在床边用来遮味儿,一块钱扔在炕上,那“吕大炕”马上把裤腰上的绳子一拽,裤子便落在地上,可那味儿一下钻进人鼻子里,窜到脑袋里,熏的人直觉得的整个头嘣嘣跳着疼,以前只知道她有脏病,没想到严重到这程度,大大小小的肉瘤儿像菜花一样一团团,一簇簇的铺满了那地方,恶心的白贵财提上裤子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干哕。
后来周围村子没人不知道这事,闲下来就互相聊,厚望也就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说在厚望的心里这种女人都是极恶心的,恶心不是说她干的事儿恶心,而是那一裤裆的臭水儿烂肉恶心。
此刻,身边的“苏大炕”扭动着腰肢,身上散发着香水味,让厚望联想到她的下面可能也是烂的个惨不忍睹,为了掩盖臭味儿才使劲儿的糟践香水儿,一想到这些厚望也有了生理反应,胃发紧,喉头往上顶,一股一股想吐的感觉想压都压不住,连这半天苏丽娜轻启朱唇在他耳边说的什么都没听见,就当他使劲儿跟想吐的感觉较劲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和温迪甜美又缺乏感情的声音“苏总监,两个文件需要签一下”,厚望如同临死得了特赦,急急逃出“苏大炕”的“臭窑”……
可这天天在一个部门工作,厚望怎么可能真正的摆脱这个麻烦呢,苏丽娜对厚望的关注越来越多,有事没事的就被叫进办公室,不是摸一下就是蹭一下,让厚望实在难以承受。
财务部的几个同事也都不是傻子,除了刘姐两耳不闻窗外事,其他人都看出总监对这个傻小子格外青睐,尤其是尚哥,私底下没少跟别人胡说八道,“哎,你们说,那小子跟我怎么比?论资历,论能力,论形象,我都比他强多了啊!怎么好活儿就都派给他了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正所谓人言可畏,没几天的功夫儿,连楼下的保安小陈都知道了,“我说哥们儿,你不会真和那个美女总监……那个……那个了吧?”
“你别胡说,这都是没有的事,我就算想过上好日子,也不会干这种事!”。
“昂,我觉得你也不是这种人,说真的,我这几年见的人可能比你一辈子见的都多,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哥哥我不敢说火眼金睛吧,但这人从我眼前一过,他是个啥人我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说着他又点燃一根儿烟。
“又一根儿?你还不回去站岗啊?”厚望看着他脚边的两个烟头。
“嗨,忘了跟你说,我调岗了,就这儿!”小陈说着一指身后的门,厚望这才发现门上牌子写着“监控室”。
“你这算升了还是降了?”
“嗨!什么升了降了的!就是个保安有啥升降!就是因为这个老犯错,这不,让我看监控”,小陈抬抬手里的烟,“这活儿好啊,自己一个人,不用点头哈腰的,想抽烟出门就是外面!”他深深抽了一口,烟头狠狠的燃烧了一下,“看监控挺好,每个人在这楼里的一举一动我都看的清清楚楚,哈哈哈,以后想知道点儿啥,随时来找哥哥!”
有时候厚望还真挺羡慕小陈的,生活的简简单单,没那么多烦恼,不像自己,一上楼就又要面对那个“苏大炕”了……说实话,厚望也想过和她那个的事,二十出头儿的小伙子血气方刚,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诱惑,确实挺难抵抗的,而且真要是和财务总监好上了,不敢说前途无量,起码日子要比现在过的强多了!
但之所以没这么做,第一就是觉得她脏,每次一想到白贵财说的那些话,厚望就一个劲儿的想吐,再就是厚望不想干瞧不起自己的事,堂堂大老爷们,有本事,有学历,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干嘛要走这一步呢?丢人!白活!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魏老师,对不起爹娘,更对不起努力了那么多年的自己!想到这些,厚望就坚决的要当个干净人!
然后就更讨厌这个“苏大炕”,你说你有钱有颜值的,正经找个好男人结婚生子多好,干嘛非要撩骚我!不要脸!比“吕大炕”还不要脸!
可就是这个不要脸的“苏大炕”已经决定要对厚望发动更猛烈的攻势了!
在一次加班的晚上,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厚望和苏丽娜,自然是这女人的精心安排,厚望真想赶紧把手头的工作做完,可完整一项又来一项,每一项还都是总监急着要的,没办法,硬着头皮干吧!
这时苏丽娜借口指导他工作,走到了厚望的身边,身体紧紧地贴着他,厚望想要避开,但狭小的空间让他无处可躲。
这女人今晚格外妩媚,精致的妆容让她显得像二十多岁的女人,紧紧包裹着身体的套装把每一条曲线都展现的淋漓尽致,只见她一边说着工作上的事情,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厚望的手臂,厚望的心跳急剧加速,他感到既紧张又害怕。
“厚望,你知道吗?你真的很优秀,让我忍不住想好好栽培你。”苏丽娜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暧昧。
厚望结结巴巴地说:“苏……苏总监,您过奖了,我就是个新人,幸亏大伙儿都挺关照我,不然我可真不行!”
苏丽娜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别这么拘谨嘛”说着,她的手竟然伸向了厚望的大腿……
厚望猛地站了起来,脸色通红。“苏总监,您!我,我不是这种人!”
苏丽娜一愣,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你别不识好歹,我这是看得起你!多少人想巴结我,我还看不上呢!”
厚望实在受不了了,深吸一口气,“苏总监!我希望我们之间保持纯粹的工作关系!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就是因为我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歹,我才不能干这种事!”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留苏丽娜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厚望不知道,苏丽娜因恼羞成怒而扭曲的面孔有多可怕……
第二天,厚望照常来到公司,却发现苏丽娜对他的态度毫无变化,好像昨天的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不光没有像厚望想的那样被刁难和报复,反而在厚望找她签字时,苏丽娜笑着说这种文件不用每次都找我亲自签名,你们签一下也是可以的,厚望一开始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合规,但问了部门其他人,发现这确实属于正常操作,没什么问题,厚望这才放心大胆的处理一些权重很低的文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一个月后公司突然通知厚望来大会议室,厚望从来没去过,那会议室都是高层领导开会的地方,厚望的级别连门把手都摸不到,难道要升职了?厚望胡思乱想的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谁知一进去,里面坐着五六个人,除了两个人事部的领导,剩下的竟然是警察。
挪用公款?我?签的确实是自己的名字,83万也确实是从自己手里转出去的,虽然对于公司来说这不算什么巨款,但对于法律来说这已经属于“数额巨大”了……
厚望被这突如其来的诬陷惊呆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但面对各方的调查,他感到特别的无助,此刻他深深的感到在社会里摸爬滚打光靠学历和知识是远远不够的……
在调查期间,厚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同事们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的声誉受到了极大的损害,甚至面临着坐牢的危险,怎么办?现在的关键就是四天前是谁把这83万从公司财务部带走的,既然不是厚望,那会是谁呢?
厚望四处寻找证据,其实每个人的第一想法就是看监控,可就是这么巧,这一个星期系统更新,监控视频都被格式化了,看着厚望疑惑又绝望的眼神,小陈深深的低下了头“兄弟,我是真帮不了你……”。
是啊,能证明清白最简单的办法,谁会想不到呢?就是因为谁都想的到,证据又怎么可能留给你用来翻盘呢?
险恶,职场太险恶,城市太险恶,人与人之间太险恶,厚望不停的被怀疑,被问讯,被调查,无论他说什么都没人听,没人信。
回家,此刻他太想回家了,看着那沟壑纵横的大地,看着那黄土飞扬的天空,多简单,多纯净。
警方可不会再多给厚望时间了,就在他走投无路时一个信封从门缝儿塞进他的宿舍,里面竟是一个小小的U盘,厚望急不可待的插入电脑,U盘里只有一个“未命名”的文件夹,厚望点击鼠标打开里面的视频,此刻他感觉自己的血都凝固了,目不转睛的看完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内容。
这是四天前,从晚上7点到9点,财务部门口的监控视频,从财务部出来的每一个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先后6个人下班,5个人都是空手而出,就算是温迪,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士挎包,估计连2万块钱都放不下,而只有最后一个人,拎着一个巨大的手提袋,从视频里可以清楚的看出那袋子有多沉!苏丽娜!这一切都是她干的!
厚望第二天把视频交给了警方,当天苏丽娜就被带走调查了,一起带走的还有保安队长马全友,所谓的监控格式化就是出自他手,至于U盘具体是谁提供的,厚望没有告诉警方,但厚望心里知道是谁,那信封上浓浓的烟味已经说明了一切。
经历了这场风波,厚望对大城市的繁华和冷漠感到厌倦和失望,而且他也深刻的体会到知识的局限性,作为一个山村走出来的孩子,他现在明白了,学习忽然可以改变命运,但情商才是决定命运的根本,如果自己能更好的处理和苏丽娜的事,可能大家都会比现在更好,心直口快不是生存之道,婉转圆滑才能游刃有余,而这正是山沟沟里那些孩子最欠缺的能力。
回家!
厚望想起了魏老师曾经说的那句话,从大城市回到家乡是为了让更多孩子走出山村。
厚望现在明白了这层意思。
如今厚望56岁,在家乡当老师已经三十多年了,送出去的学生不计其数,他们从吕老师这里不光学到了书本上的知识,还学到了为人处世,说话办事的本领,不敢说每一个都是精英,起码他们都在各行各业中都不是那个被人欺负,任人摆布的生瓜蛋子。
三十年多年间,在这些走出去的山里娃娃的帮助下,吕家村小学旁边又有了吕家村中学,几年前吕家村中学把名字改成了校长的名字,如今它叫“厚望中学”。
厚望,承载了无数人的厚望。
厚望,完成了无数人的厚望。